佛教传到中国落地生根后,原来在中国文化中并不见好的莲花,自宋代取代了陶渊明的菊,成为士大夫的象征。
越南的莲化童子佛(14-15世纪)
恭迎释迦牟尼佛圣诞:乘象入胎图
释迦牟尼和莲伴生的情节,其实可以从古印度的主神梵天(Brahmā)找到源泉。梵天是公元前七世纪左右形成的婆罗门教的主神之一,是宇宙间的造物主,人类以及万物皆由他而生。梵天自身的来历也很神奇。
据《提婆菩萨师楞经·外道小乘涅槃论》:
“从那罗延天脐中生大莲华,从莲华生梵天祖公。”
这是根据印度的创世纪神话而来。在宇宙将要从最初的宇宙水体中被创造时,一朵莲花从盘坐在大蟒阿难达(Ananta)上的毗湿奴的肚脐中伸出;莲花盛开便生下了创造者梵天;梵天随即从混沌中创造了一个有序的宇宙。莲花与梵天的联系在印度文化和生活中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梵天之莲被称作“世界的最高形式和内容”。莲在印度也是太阳的符号,代表印度教万神殿的太阳神苏利耶(Surya)。苏利耶是梵语的“太阳”,被称作“莲之主、父、王”,而印度教的另一主神毗湿奴(Vishnu)则被视为太阳的人格化身;或者反过来说,太阳是毗湿奴的化身。 莲座上的毗湿奴(或黑天Krsn)则可谓是莲座上的佛的前身,体现了莲生、莲化的概念。
古印度莲的崇高地位以及其象征意义,几乎是古埃及的翻版。上述印度宇宙起源或创世纪的神话,除了所提及的神祇名字之外,与古埃及几乎相同。
莲座上的毗湿奴(或黑天)
莲生埃及
埃及本地出产两个莲花物种,白莲(Nymphaea lotus)与蓝莲(Nymphaea caerulea)。白莲与蓝莲被古埃及人统称为“莲”,但事实上它们并非莲,而是属于睡莲科。蓝莲花在较早期的埃及最常使用。白莲花在夜晚开放,因此被与月亮联系起来,而蓝莲花在夜晚闭合并潜入水面以下,早晨却从水底升起向着太阳盛开。很自然地,蓝莲花被理解为太阳的符号,并被与创世以及生命的延续相关联。在赫尔墨斯城(Hermopolis),一座位于上下埃及界线附近的古典时期主要城市,有人认为一朵巨大的莲花是生命形式从努恩河(Nun)中诞生的原初表达。正是从这朵莲花中,太阳神拉(Ra)诞生了。
莲在古埃及人的生活中有自己的神——涅斐尔图姆(Nefertum)(特别与蓝莲有关)。他的名字被翻译作“完美性”“美丽的生物”“小泰姆 (Tem)”,或“美丽的开端”,表明他是泰姆或阿图姆(Atum)的首次化身。涅斐尔图姆一般被展示为一朵盛开的莲花形成的王冠,或带着莲冠的青少年。涅斐尔图姆展示的莲与青少年(儿童)的结合,如前所述,在亚洲相当流行,儿童可以是王子、毗湿奴、释迦牟尼或者哪吒。与哪吒信仰更为重要的是,古埃及人相信莲花可以治病,而放置于金字塔内木乃伊旁边的莲可以帮助死去的法老(木乃伊)复活。也就是说,莲有起死回生(复活)的功效,因此,莲也是埃及的“治愈之神”。
作为诞生与复活的象征,莲和奥赛里斯(Osirian,埃及关于往生、地下世界与死者的神)崇拜有着密切关联。荷鲁斯(Horus)的四个儿子经常被描绘为站在奥赛里斯面前的一朵莲花上,古埃及的《亡灵书》中记载了“将自己转变为一朵莲花”,以实现复活的咒语。这个咒语的背后就是莲花可以使人复活的概念。这种复活的概念后来也传入印度和东亚,重生可以通过莲花达成(如同中国的哪吒)。这就是为什么莲花被用作死者佩戴的花卉项圈的一部分,因为人们相信闻嗅莲花可以帮助病人恢复健康,帮助死人复活。丹达腊(Denderah)古墓文献中写道:
“太阳,源自初始,如鹰一般从莲蕾中升起。当莲叶之门在蓝宝石般的光芒中开启是,它就分开了日与夜。”
关于荷鲁斯,我们也了解到他有从莲花中现身(诞生)的情景:
“他睁开眼睛照亮世界。诸神自他眼中、人类由他口中,万物都通过他 (出现),当他从莲花中光辉地升起的时候。”
埃及的莲神(Statue of Nefertum)
莲上的荷鲁斯四子
二十世纪初,古埃及法老图坦卡蒙墓的发现进一步证明了莲的重要性。蓝莲被发现散置于图坦卡蒙的尸体上,与墓中其他形式的莲花一起非常引人注目。其中之一是一尊作为孩童(或 神祇) 从莲花中出现的图坦卡蒙(约前1332—前1323)头像,下图这尊雕像是儿童时期的图坦卡蒙半身像。在这里,我们发现了莲的三个重要的象征意义:王权、复活、儿童。笔者正是看到莲上的儿童图坦卡蒙才意识到这和哪吒莲花化身惊人得相似。
莲上儿童——图坦卡蒙
总之,在埃及莲印与莲纹封泥中的莲花图案有三个主要模式:持莲男子、莲上儿童,及与第二样式有关的莲座、莲台。第一个模式传递了治病的概念,第二个传递了出生与重生,而第三个则象征王权和王室(但也表达了诞生或复活)。这些艺术形式以及附身的观念便从埃及传到了印度。
莲上男童:出埃及记
莲花符号从埃及扩散到近东、地中海世界、美索不达米亚和印度。自然,亚洲普遍存在的莲文化最引人注意。而学者们早已注意到了亚洲的莲花同埃及的关联。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威廉·E·沃德便指出,莲花作为太阳、生命、永生与复活的符号多半起源于古埃及。在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发现的莲纹印章与封泥说明了这种文化扩散和联系。
在伊拉克的尼姆鲁德(Nimrud)发现一枚极具趣味的椭圆印记(年代大约在公元前第七世纪末前)。印记是一名裸体儿童蹲踞在一朵莲花上,也可看做儿童从莲花上雀跃而出。学者们注意到了这个形象的埃及来源,认为“最有可能来源于在叙利亚象牙制品中常见的荷鲁斯诞生的意象”。这个图案似乎与在尼尼微(Nineveh)发现的一块泥版文书上的莲上男童相同。但在尼尼微发现亚述人崇拜的版本,说明“婴儿荷鲁斯已被纳入刻印者的知识范畴,这无疑受到了叙利亚元素的影响”。而这些叙利亚元素,毫无疑问,其源泉来自埃及。前述莲上荷鲁斯四子以及莲上的幼童图坦卡蒙,就是两个原型,它们从形式到内涵都被各地的后来者模仿。因此,莲上男童描述了莲文化在宗教领域的影响,源自埃及,通过叙利亚,然后到达伊拉克。
伊拉克印记:莲上男童
从两河流域,莲上男童一路蹦蹦跳跳到了印度。佛教兴起前的梵天、黑天和毗湿奴,都有莲座上的形象。而莲座上的佛陀形象始见公元二世纪以后,最早在阿玛拉瓦蒂(Amaravati)和犍陀罗(Gandara)出现。在前佛陀时代位于中亚和北印度的贵霜帝国,统治者的坐像早在公元前一百年就开始在钱币上出现,而到了公元一、二世纪,出现莲上佛陀替换钱币上男子(国王)的趋势。事实上,莲花在早期佛教艺术中无处不在,或作为装饰,或在崇拜场景中作为祭品,或被放置在祭坛式的佛座上,或直接被视为佛祖的化身。常见的坐在莲花宝座上的佛陀,或者佛陀登基于莲座,这类图案都表明了莲花、王权、神权之间的内在联系,因而同样体现了埃及的影响。
印度的封泥中莲花也见于菩萨诞生的图案(吉祥天灌顶,Laksmi-abhiseka)。在这种图案中,一个站立或端坐的女性(通常认为是吉祥天女,Lakshmi或Laksmi),被两头象按照灌顶仪式浇沃。灌顶(abhiseka rite)是一种洗礼、启蒙和仪式性的沐浴,经常在国王登基时举行,佛本生经常常记载。因此,灌顶本身就有王室和王权的象征。吉祥天灌顶的图案所刻画的女性身旁则有一头或两头象,代表了释迦牟尼(Gautama Buddha)的诞生。这种表现常可辅以一个盛水器和一枝莲花,或仅限于一枝容器中的莲花。需要澄清的是,这类图案是否就确切代表菩萨诞生尚存争议,但印度代表生育和好运的古代符号——女性 神祇、母神、象、莲花、容器、圣水——很有可能代表一种神圣的诞生仪式。
因此,莲花在随之而来的重要场景“佛陀的诞生”中,以一种飞跃形式进入母亲的子宫,这并不令人吃惊。佛本生故事就有释迦牟尼前生投胎为王子,成为莲花王子,登基后称莲花王;而可爱的婴儿则有“莲花瓣一样的儿子”这样的赞美。“莲花瓣一样的儿子”既可形容出生时的释迦摩尼,又预言了未来的哪吒。在这种情形下,哪吒莲花化身的故事也就喷薄欲出,万事俱备,只欠中国的土壤了。
印度封泥:吉祥天灌顶
莲 生童子在中国
如哪吒所示,莲生/莲化童子的概念和形象也随着佛教的传入到了中国。关于佛教中莲花化生的概念和形象在中国的传播,扬之水在讨论摩睺罗时有过讨论。她引用《无量寿经》和《法华经》,指出化生这个概念出自佛典。《无量寿经》下卷中说:
“若有众生,明信佛智乃至胜智,作诸功德,信心回向,此诸众生,于七宝华中,自然化生,跏肤而坐,须臾之顷,身相光明,智慧功德,如诸菩萨具足成就”“ 他方诸大菩萨,发心欲见无量寿佛,恭敬供养,及诸菩萨声闻圣众。彼菩萨等,命终得生无量寿国,于七宝华中,自然化生”。
所谓“宝华”就是莲花。《法华经·提婆达多品》中说,善男子善女子,如果常听《法华经·提婆达多品》,“若在佛前,莲华化生”。此外,《阿弥陀经》第一卷中说;在阿弥陀佛国,“生彼土者,以莲花父母”,在那个“极乐世界”“人皆生于莲花中也”。这些都直接提到了莲花中化生的概念。
扬之水又以《报恩经》中鹿母夫人的故事来强调莲花和童子的一体关系。古印度时的波罗奈国有一座山,山谷中有一股清澈的泉水,在泉水北岸住着北窟仙人,南岸住着南窟仙人。一日,一只母鹿到泉边来饮水,碰巧喝下了正在河边小解的南窟仙人的小便,母鹿遂怀孕生下了一个女婴,交由南窟仙人抚养。这位鹿女每走一步,地上便出现一朵鲜艳的莲花,足迹所至,步步生莲。波罗奈国国王见到步步生莲的鹿母夫人,心生怜爱,遂娶至宫中。以后鹿母夫人怀孕,分娩之日,却产下一朵(一说五百朵)莲花。夫人因此遭贬,莲花也被弃置在后园池中。某日国王在园中池畔宴乐,震动莲花池,“其华池边有大珊瑚,于珊瑚下有一莲华进堕水中。其华红赤有妙光明”“其华具足有五百叶,于一叶下有一童男,面首端正形状妙好”。国王此时才知道这是鹿母夫人所生,此后便是万般欢喜。这一莲生童子的形象十分生动,敦煌莫高窟第85窟的壁画便绘有“鹿母夫人生莲花”的故事。
扬之水指出,自佛教将化生概念传入后,中国的工匠便用各种材质和形象来表现,绘画、雕刻、陶瓷等。如新疆和田发现的约当五世纪的陶制莲花化生像,河南洛阳汉魏故城遗址出土了时属北魏(386-534)的莲花化生纹瓦当,开凿于孝明帝正光二年(521)之前的龙门石窟莲花洞中的莲花童子,东魏天平三年(536)一座七尊佛龛上雕刻的莲花捧出的一对女童,等等。最生动形象的莫过于莫高窟第220窟南壁初唐的阿弥陀经变中七宝池里中的莲花童子。三片透明的荷花瓣合抱为花苞,上著红衫、下著条纹裤的童子合掌立在花心,仿佛从莲花中冉冉升起。这完全就是唐人元稹“红蕖捧化生”一句的艺术呈现。“红蕖”便是红色的荷花,可见,莲花化生的形象在唐代已经深入人心。
莫高窟第220窟莲花童子
扬之水还认为,化生在中国逐渐世俗化,出现了“世间相”,如长沙窑釉下彩童持莲花纹壶中的形象,“‘化生’则定型为持花或攀枝的童子,而成为一种运用极普遍的艺妆饰”;她引用北宋李诫《营造法式》卷一二“雕作制度”,说“雕混作之制,有八品”;其三“化生”注云,“以上并手执乐器或芝草、华果、瓶盘、器物属”;而后的附图就是 “莲花上的舞蹈童子”。不过,持莲的形象,如上所述,起源于埃及,在印度颇为常见,不见得就是中国化的结果。只不过持莲或持荷童子的形象,人们很少知道其实是莲生/莲化概念演变而来,更不知道其来源是万里之遥数千年前的古埃及。这或许就是“不知魏晋,无论秦汉”吧。
其实,即使在笔者的家乡位于浙西严州府南建德县可能早在宋元时代就已经有了莲花化生的概念。光绪《严州府志》记载唐代高僧少康大师(736-805),说:
少康俗姓周,缙云人。母罗氏梦至鼎湖峰,见玉女手持青莲花授之,曰:“此花吉祥,寄汝。”已而有娠。迨生,清光满室,香如芙蕖。七岁未言,母抱人灵山寺瞻佛像,康忽语曰:“释迦佛。”闻者异之。十五岁出家,从学诸方。贞元中至长安,遇一僧,谓曰:“汝缘在睦州。”康因至睦,乞食得钱,诱小儿诵佛一声,遗一钱。卓锡高峰山,建净土道场。集众念佛,康声独高,众见佛从康口出,连诵数过,佛出如贯珠。坐逝之夕,有光烛乌龙山,山皆为白色。宋元符三年,赐号广导大师。
由此可见,随着佛教的传入和中国化,莲花化生的概念唐宋时期就已经在江南的南部落地生根,并移植到了本土的和尚来劝导感化信徒。
本文摘编自《全球史的九炷香》——
《全球史的九炷香》
作者:杨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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